 一屋子的人这才抬起头来看他，毛狗子一下子跳了起来：没人要，没人要就给我，我正愁没鞋穿呢！ 常富贵一下子把拿鞋的手缩回来了，说“去，去，你的脸也太厚了吧？”毛狗子是常富贵的初中同学，两个人的关系挺好的。不同的是两个人的家庭成份不一样。常富贵是地主狗崽子，毛狗子却根正苗红。但地主狗崽子的常富贵学习成绩好，也喜欢学习，毛狗子却讨厌学习，从小学到初中，没有哪一次考试不是福贵帮他过关的。可是１９７４年，两个人初中一上完，命运就差不多了。常富贵是家里的顶梁柱，成份又不好，学习虽然好的不得了，但将来是一定不让考学的，所以干脆不上学了回家挣工分，就这样在家呆了三年多，后来这个林场要人，就让毛狗子给他的爹说了一句话，成了。毛狗子的爹是村支书，说话算数的。毛狗子一见有这样一个好机会，自然也不上学了。他爹也见他学不进，叹了一口气，也就送他来林场了。 这个林场在秦岭南麓的深山中，主要是伐木，挺大的，但人并不多，就百十人吧。场长也不叫场长，叫营长。营长之下有连排班长，还真像模像样的。这下子你明白了吧，这是哪年哪月的事了。 常富贵在一连二排三班，三班就三人，那两人出身比常富贵好不到哪儿去。三人干的是伐木的活，是全营最苦最累的活，干一天，把人累得贼死。常富贵进林场的时候，１８岁不到，人倒长的人高马大的，但拎了一天大斧头，第二天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，一双手肿的像发面馍。就这，常富贵还要上工。他舍不得十分工呀。十分工值一毛五分钱，那可是十五个鸡蛋呀。在老家，常富贵娘上一天地也就七分工，常富贵呢？队长只给他五分，虽然他干活同大人一样，但队长就是欺负他，说：给你五分，都看得起你了，黑五类子女，还想咋的？是呀，黑五类，还想咋的？又能咋的？一气之下，常富贵就走了。此处不留爷，自有留爷处。这个林场就把常富贵留住了。 毛狗子在炊事班。吹事班是营里最好的班，一般人进不去。毛狗子他爹，也就是毛支书为这事给营长送了两瓶酒两条烟，毛狗子这才进吹事班的。吹事班的活轻，还可以偷嘴，饿不着。更重要的是，吹事班的人可以为人。你想想看，全营百十号人，吃饭时，谁的碗不从吹事班的人手里过？所以，看的顺眼的了，手一重，打到碗里的就是锅底里的干的。不顺眼的？对不起，就是一碗清汤。你还怎么着？啥话也说不出来。 常富贵就沾了毛狗子的好多光。吃面吃洋芋糊汤，毛狗子就搂锅底给常富贵来一碗。有时候毛狗子还偷偷的留一些锅巴带回宿舍，到晚上了塞给常富贵。毛狗子对常富贵这样好，两人是同学当然算一个原因，更重要的是，他需要常富贵的保护。毛狗子痩瘦弱弱的，在老家有当支书的爹，自然天不怕地不怕，可在这儿，同学校一样，力气是本钱，谁力气大谁就是爷，他痩的跟猴似的，能比过谁？所以他只好靠常富贵了。睡要睡在一起，玩要玩在一起，跟屁虫似的。再一个，他从小就服常富贵。比学习，他比不过常富贵；比力气，他比不过常富贵；比头脑，他比不过常富贵。唯一比得过常富贵的就是他有一个好老子，可毛狗子是个念过几天书，知道老子不是永恒的，一切还得靠自己，靠自己的头脑。毛狗子觉得自己还是有头脑的，譬如说和常富贵交上朋友，就是他的一个杰作，他才不会象别的那些没有头脑的富家子弟（所谓根正苗红的）那些，对这些成份不好的孩子作富作威，谁知道将来会怎样？谁晓得天会不会翻过个？ 所以，常富贵叫他去去，他并不生气，他知道常富贵把他当自己人才这么说，要不，常富贵理都不理他。他笑嘻嘻 的说：常富贵哥，我看一下还不行？ 常富贵看了他一眼，把圆口布鞋递给他了。 噫，我知道这是谁给你的鞋了，毛狗子把鞋反复的看了以后，大声说。 常富贵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。“呜…呜…你干啥？你…”毛狗子不满的说。 常富贵把脸一黑说：“走，出去，我有话对你说。” “啥话？这样神神密密的？” “我问你，你嚷嚷啥？你知道是谁做的鞋？我都不知道呢，你还知道？” “我就是知道嘛！一定是那个张亮做的嘛。” “你别胡嚼，张亮会做布鞋？会给我做鞋？”常富贵嘴上这样说，心里却是一动：也许真的是张亮做的？ “不是张亮是谁？我见过张亮拉鞋底，你看看，那鞋底上来的是梅花。” 常富贵把鞋反过来一看，一双鞋底上果然有两朵梅花，一边一支，逼真极了。 毛狗子得意的说：“怎么样？没错吧，嘻嘻，张亮喜欢你呢。” “别胡说，张亮会喜欢我？一定是谁开玩笑的。”常富贵的脸一黑，毛狗子就不说话了。“走，睡觉去。”常富贵不由分说的拉着毛狗子进屋了。 屋里的人已都睡了，累了一天，身子一挨床，人就进入了梦乡，鼾声此起彼伏。两个人摸黑钻进了被窝，常富贵也累的不行，眼睛皮直打架，可大脑里就是静不下来，一脑子的浆糊。 “嘿，毛狗子，你说说，张亮做的鞋为啥跑到我的床上来了？”常富贵终于忍不住的问。半天没见人答腔，扭过头一听，毛狗子的鼾声早就和所有的鼾声打成一片了。“唉……”常富贵长叹了一声，也钻进了被窝，闭上了眼睛。可是过了好半天，常富贵反倒没有瞌睡了。２０来岁的毛头小伙子，正是把瞌睡当饭吃的年龄，往日里，天大的事，觉是要睡的，可今天是怎么了？ 常富贵想不明白。他只是满脑子的鞋，满脑子的张亮。 张亮是营长的小弟弟，也在炊事班做饭。张亮也是个初中生，原先家境挺好的，但张亮上初中时，父亲死了。初中毕业时，母亲又死了。学便上不成了。在家待了两年，老受嫂子的气，哥哥便把张亮带到林场来了。 常富贵到林场时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张亮做的。那天，吃饭的时候，别的人都抢着盛饭，只有他常富贵一个人躲在后面，不是他不想抢，而是还不习惯。学生出身，文明惯了。再加上家庭成份不好，有什么好事一直是落在人后面的。可是等他去盛饭时，锅里什么都没有了。那一晚吃的是洋芋糊汤。锅里连锅巴都干干静静的。只好饿肚子了。常富贵拿着空碗想。没想到，有人一把夺过他的空碗，递给他满满一碗饭，饭上堆满了洋芋丝，小山尖似的。他不敢接，那人硬赛给他了。常富贵抬头一看，见是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男孩，脸一下子就红了，好在灯暗，没人注意他的脸。他匆匆接过饭，逃也似的走到屋拐角，埋头吃开了。他实在太饿了。 林场地处深山，晚上没有什么娱乐，老职工便簇在一起打牌，聊一些想象中的事。新来的簇不上伙，饭后便上床蒙头大睡了。睡的是大通铺。所谓大通铺，就是在一间大屋子里，沿墙角支一个长铺，然后一个挨一个的铺床。常富贵他们来的迟，便住在门口了。门口就门口吧，常富贵累极了，铺了被子，纳头便睡，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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